自古以来,中原南迁的小族群就分期分批迁居于泰宁的各个山间河谷,世世代代守护水土,耕读传家。泰宁之水沉淀了数千年的生存、生活、生产和思想的气息,凝结成丰富多彩的物质和非物质水文化,成为泰宁地域文化的重要成分,至今仍在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与行为,我们也还在先人的智慧中汲取营养。 水的生存哲学 自古以来,稻作农业是泰宁人主要的粮食与经济来源。不管是双季稻还是单季稻、本土稻还是杂交稻,从溶田、播种、插秧、中耕、分蘖直至扬穗、成熟的各个环节,水肥管理都是核心要义,一田的水,被农人像调节音符一样,随着禾苗的生长与季节变换,或多或少、或湿或干、或温或冷,千年来不断地日益细致与精准,却从来没有被舍弃。用水管理见证了农业生产的巨大变革,陪伴农民从低效走向了高产,从饥饿实现了富足。古人不仅要观察田地里的水,还要看老天的眼色才有饭吃。通过长期观察自然天象,我们的先人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气象预测办法,形成了语句短小精悍、语言直白押韵、融合山歌小调的气象谚语,至今仍在广泛传播。虽然,它们现在已经没有实际用武之地,却是农耕文明和民间艺术的结合体而不能被遗忘。 要将桀骜的河水变成驯服的田水,则要“勤劳沟洫,著为水利”。泰宁地势高下,少能井田,自然无以沟洫。于是,根据不同的地形地貌,古人创造了山泉自流、竹管接引、开渠引水、轮车导水等各种农田灌溉的办法,但最普遍的,还是在溪河上修筑各种各样的小型堤坝(陂),竖坝截水,横堤拦河,治水也利水。生产力落后的时代,水利建设靠的是家庭为主的组织方式、人力为主的施工方式、草木为主的建筑材料,虽然辛苦劳作,也寄予厚望,但在大自然面前仍显得不堪一击,往往屡筑屡毁。但也有顽强留存下来的,如北溪上的北隄、黄溪上的乐思陂(鸬鹚陂)、朱溪上的官陂、交溪边的官圳,因为是官办的,可以屡毁屡筑存续数百年,直到改革开放前,有的还在部分发挥作用。县志奇怪“但不知用水车踏轮激水而上行耳”,不是不知,而是需要十数人踩踏的龙骨水车,在泰宁的短促峭急的河道里不适用、或一个家庭数亩薄田难以建造而已。 农田水利高投入才有高产出,城防工程也不例外。泰宁历史上就经济落后,城乡防洪体系主要靠被动救护和主动退避,没有一条千米长的完整河堤。直到明代后期,因为防洪与防匪的双重紧迫,才于嘉靖末期(1567)建起了环绕县城的城墙,又过了50年的万历末期(1617)才在靠近城区的北溪上修筑了一百二十余丈长的北隄,这些还是府县同力、社会捐资的结果,两位主导的县官也都被供进了生祠,可见当时防护工程的艰难。 山川养育人类,却也阻挡人类的脚步。自古以来,古人就感叹泰宁 “处深山穷谷间”“固四塞之国”,但古人却从未停止走出大山的步伐。在溪河上架桥是人们驾驭水的主要实践,泰宁县城北东南三面临水,三个方向的正门都建架了桥梁,小东门昼锦门也建设了浮桥,再加上黄溪上的延桥,就是泰宁古城的人们走出山外的通道;集镇所在,当地也会集中力量建设风水厝桥,因为建造不易,一座桥梁,往往承担交通、供神和集会的多种功能;其余耕作的区域,有架木横桥、也有砌石拱桥,大都只讲实用而简陋。杉溪出了县城,变得宽阔,古人无技术无财力再架桥,新中国成立前杉津桥之下直到出县河口,光溜溜的没一座桥,便兴起了十余个渡口。青州渡、官常口渡、弋口渡、双溪渡、长滩渡,咿呀的渡浆就划破了倒映在流水中的千年日月之光。 五代立县以来,人们大都北往黎川、东出邵武,翻山越岭去赶考和贸易。到了明后期,闽江的航运激发了泰宁人开发水道的冲动,水上运输就此一发不可收拾。先是在良浅设立了埠头,从省城水运来的盐布等在此中转,再用独轮盐车运往建泰两县;而后,官府、商贸组织及运输团队,矢志不渝、鸡蚀米山似地开凿疏通芦庵、梅庵沿线的“十八险滩”,一步步地将“鬼门关”削落成可以季节性行船的航线,金溪也一步步地向上延伸出了池潭、官江、弋口、梅口这些码头村镇,混杂了各地来讨生活的移民,勾划了金溪水系一百多年的水运繁华。金溪航道打通后,北溪、朱溪、上清溪、大田溪等溪流的山区内河运输也逐步地兴起,从各支流到杉溪通闽江,利用水路来运输木材、粮食到福州等地,再从福州运回盐、布匹等必需品,水运渐成了风气,旧时城区沿河两岸泊满了跑金溪航运的棺材船、麻雀船、梭子船。想想,高山深处新桥际口的窑瓷,数天之内可以直达海上丝绸之路的商船上,是一种多么宏大的景象。新中国成立后公路运输的开通,金溪航运逐步退出历史舞台,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只有雄浑的捎排号子和“金溪女排”的飒爽英姿,却也最终沉落在电站水库的平静水体里。 透过水,我们看到了古人为改变命运的艰苦无奈、朴素智慧和坚忍不拔。只有感同他们的生活和环境,才能真正体会今人的岁月静好,是先人的负重求索。 水的生活方式 人们择水而居,也就简单明了地把身旁的水系水体作为村庄的名字,有直接以河流同名,有以河流的地段、方位、朝向命名,也有直接以水体景观来命名,如“溪”“源”“潭”和“水南”“江边”“川里”等,全县40%的行政村名都打上了水的烙印。比较典型的,是带“口”的地名,一定是位于溪河交汇的河口,如梅口、朱口、显口等;最有意思的,泰宁带“坑”的地名,方言中却是指小山涧。一条河流,不仅是村庄的地理标志,也是其子民的生命脐带,走得再远,也让游子与养育他的那条河流连接在一起。 泰宁古城先有井后有城,最早的水井开凿于唐,随后地下水脉被摸清楚,宋时蔚然成风,或者如民间传说是皇帝听闻泰宁有真龙天子之脉,于是派人打井把“龙脉”凿穿,反而教会了泰宁人凿井,井圈就遍布了从河道边到炉峰山腰的整个泰宁古城。各坊街图均有井,名字与格制各呈风格。井对于泰宁古城来讲,不仅是淘米浣衣的家长里短,更是信仰与时运的精神符号。如今城区还遗存在用的水井达9口,与泰宁古城交相辉映,成为泰宁历史文化名城不可取代的时光元素。 泰宁古人不善也不宵于奇技淫巧,手工制造业并不发达。但城乡中水碓及磨坊却并不罕见,只要有“车上”“车下”的地名,就一定是这个村庄磨坊的所在地。从远处引入溪水,从高空往轮毂上方的戽斗或木槽中灌水,通过斗或槽中水满水泻的杠杆作用,用来舂米、榨油、磨豆腐、做粉干,那随着水流慢条斯理转动的巨大水轮和从磨坊中取出的生活必需,至今仍是中老年一代难以抹灭的记忆。 人的生命在生生死死、日日夜夜、年年岁岁中跌落起落,水也就融入了这种生命的齿轮。在泰宁,出生与故逝都要以水净身,在水中迎接生命的诞生,也在水中消融远去的灵魂;早起晚睡的洗漱,淘米洗菜的繁忙,几碗水酒的消乏,虔诚的老者还会给祖宗土地敬奉一杯清水,这个是每个家庭都离不开水的普通日常;而五月五的赛龙舟、六月六的“洗狗牯”、七月七的走桥放水灯乃至立冬后酿冬酒,更是泰宁人赋予水另样的生命密码,水在每个生命阶段都有其特殊寓意。 水的精神符号 注重“风水”是泰宁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。水主活、主阴、主财,一个好风水一定离不开水。泰宁先人入迁时就朴素而简单地逐水而居,待得对脚下的土地有了理解与认识,便去寻找 “真龙之脉”。据说,泰宁的“龙脉”是风水大师范越凤先生的杰作,李春烨的爷爷李竹隐先生还专门作《县龙记》。龙脉起自殳山和茶花隘,分枝发叶,环绕泰宁县境。县城座落祖龙大洋嶂之南,朝堂宽广,拱向端严。城内房屋背靠炉峰山,城前北溪、朱溪、黄溪环抱,就形成了面朝“城东三涧”、背倚“炉阜晴烟”、远眺“宝阁晴云”、拥揽“旗山晓雪”的城市地理格局,紫气东来、东水西流,龙潭成斗角、此地状元生,好一块风水宝地,聚风得水。这是天人合一的理念,也是风水带给泰宁人的文化自信,果然造就了后代科举的勃发和千百年的人文兴盛。城市内部也兴建了沟通主要公共机构和街图的水系,既保证足够的生活和消防用水的需求,还要讲究阴阳平衡、气脉联通。除了城市的堪龙选脉,古人对村落、住宅的营建也是循规蹈矩,村庄一般傍山面水,再挖一条沟渠引一股活水从门前流过。各个村落水系的走向、起落、布局,依照村庄的格局、人丁、村规民约等各有法度。每一个村庄的出入口或水口,必然植一片风水林,建一座风水桥,还必须有一座小庙,供奉一尊土地、阳公或五谷神,帮助管理、把持一方风水。 在涉水信仰上,泰宁反差较大。泰宁是农耕区,本是要对龙王恭敬的。但泰宁多雨,洪水是主要灾害,龙主水,泰宁人惧怕,全县罕有龙王信仰,也没有听说水神之类的供拜;遇到旱情,没有龙王庙,就去求城隍爷、五谷神、土地公来救急,新桥大源的傩舞、开善池潭的文傩,各地的“摩郞仙”等民间法事活动也担当了求雨功能。朱口上青等传统旱区每到苦旱之年,农人往往就抬着菩萨,长途跋涉,到殳山去求雨,据说还十分灵验。泰宁是内陆山区县,但县城、朱口、新桥、上青四个地方清代时就建了五座妈祖庙(天后宫),每年还定期举办游神或祭拜活动。这是泰宁水上运输具备相当规模并与沿海贸易密切联系的直接证据,慈悲的海神妈祖,不仅保佑大海的子民,也会庇护来自远山的榜人沽客。 水的文学韵律 水是文学作品常见的主题。泰宁的涉水文学,是在南宋后期,随着学子士人的游历而兴盛起来。建炎四年(1130)冬到绍兴元年(1131)春,南宋丞相李纲曾寄寓泰宁数月,写下大量诗文;庆元三年(1195年),朱熹又隐居泰宁,留下著名的“四季诗”。两位巨擘之后,众多学人骚客、任职官员、游历隐者争相趋之,明后期、清早期达到高峰,留下的山水文学作品璀璨多彩。从艺术形式来看,诗歌最多,如果用心编辑,每朝均可编成若干诗集;散文其次,如黄元实的《泰邑双溪度记》、池显方的《上清溪记》《诸岩记》,雷开先的《杉阳名胜小记》,亦有少量的赋,如《大弋山赋》;从题咏对象来看,风景类文学艺术作品大都记述山体与岩穴形胜,水是配合的元素,如“谁使峰头双练瀑,空濛散作玉花飞”(宋李纲《修供罗汉岩访丹霞本老》),“飞泉泻玉当阶,惊破幽人夜梦”(萧槐《络珠岩》)等;但也有专门写水的,主要集中在上清溪及大溪(杉溪)、交溪等,流传最广的是黄元实的《春江十咏》,如“春江雨过水溶溶,短棹孤篷有钓翁。钓罢归来天向晚,桡声咿喔月明中”(《晚桡鸣月》),写尽了梅川一带山环水绕、溪声流淌、江平水阔的情景和作者散淡闲适的心情;从作者来看,有六朝的文字训诂学家顾野王、宋丞相李纲、理学家朱熹、诗词名家严羽、榜眼上官均,以及状元邹应龙等泰宁本土的众多学子士人。也许是泰宁人对自己家乡的美景过于熟悉而退化了激情,要让外人用情人的眼光欣赏和惊叹。如李纲的“泰宁县山水之胜,冠于诸邑”、庐山诗僧释最弱的“海之内外佳山水,到此难容再作声”,为泰宁的宣传推广提供了绝佳的广告语;而同安池显方《上清溪记》对上清溪的描写详实细腻,简直就是现成的导游词,而“转一景如闭一户焉,想一景如翻一梦焉,会一景如绎一封焉,覆一景如逢一故人焉”的描述,读来让人拍案叫绝。 水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扮演无可替代的角色,人类也在与水的博弈斗争中展示智慧、创造文明。水由此从普通的生产生活资料上升至精神层面,沉淀为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,成为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宝贵遗产。(作者:江茂求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