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萧春雷

来源丨《杉阳纪略：泰宁的地理、历史与文化》

2010年8月“中国丹霞”申报世界遗产成功，许多人才开始关注丹霞地貌这一地学概念，作为6个提名地之一的闽西北泰宁县也因此声名鹊起。那么，丹霞地貌是怎么一回事？青春年华的泰宁丹霞景观在中国丹霞序列中处于什么位置？为什么从前籍籍无名？

百无一用的红石山

如果你爱好旅行，一定要了解丹霞地貌。这是一种为审美而诞生的风景地貌：黛丝朱颜，亭亭玉立，艳丽动人……

我也是很迟才知道丹霞地貌的。我出生于泰宁县长兴村，就是今天著名风景区上清溪和状元岩所在的村子。长兴是个河谷盆地，四周是山，但山群明显分成两类：村南是坡度和缓的红土丘陵，村北是处处悬崖绝壁的红石山，崖面彤红，山顶与峡谷绿树成荫，也有人称赤石群。红石山不是到处都有的，它呈约五六公里宽的带状自北而南斜贯泰宁，绵延40多公里。经过县城附近时，红石山突然失踪，因此整个赤石群带可分为断续相连的南北两块。赤石群内，不杂丘陵；丘陵之间，也无红石。井水不犯河水。

从小我就攀登红石山，很快发现了这种石山的几个特点。首先，站在山顶上，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红石山都差不多高，山顶大体在一个平面上——地理学家称为古夷平面。其次，红石山大都孤立无援，四面悬崖，有时山顶与山顶挨得很近，中间却隔着一条深邃的峡谷。最后，山脚也在一个平面上，闯进赤石群，你也许可以在峡谷群——像大街小巷一样发达的一线天群——里转来转去，却不用翻山越岭。我希望我把赤石群说清楚了：它们如同一块蛋糕，被一个孩子用餐刀横七竖八胡乱切割，每一块大小不等，形状各异，但它们的高度都差不多，餐刀所过的地方就形成了峡谷，密如蛛网，四通八达。

红石山虽然是岩石，却是一种松脆的沉积岩，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砾石、粗砂和粉砂，有些地方手指一掰，可以取下一小片。本地人认为，这是一种会“腐烂”的石头，比木头还不可靠。在泰宁，很少人用红石建房子，人们宁愿用砖，用河卵石，或者跑得更远去搬花岗岩。红石筑路也是临时性的，不几年，石头就逐渐松解，失去棱角。红石风化后形成的土壤，保水保肥能力差，很难改造成良田。

按我老家村人的说法，红石山看着标致，实际上应该称为穷山恶水，百无一用。山上土薄，长不了几棵大树；峡谷逼仄，成不了几丘大田；田地贫瘠，产不了几斗谷子。住在红石山附近是一种不幸。事实上，只有很少几个村子坐落在赤石群内，大部分都在它的边缘。也正因为此，赤石群的生态得到了很好的保护。

上世纪80年代末，为了给金湖风景区撰写旅游指南，我开始了解泰宁地理，才知道我熟悉的赤石群，有个学名叫丹霞地貌；九十年代，我在金湖管委会工作，才意识到丹霞地貌的珍贵。最让我惊讶的是，泰宁丹霞地貌的面积十分广阔，比著名的武夷山大上好几倍。

在李家岩下拍摄的照片。阳光下的丹霞地貌非常漂亮，色彩艳丽、肌理丰富，光影在空气中微微颤动。

中山大学地理学家的审美情怀

丹霞地貌是红层地貌的一种。全世界都有红层，中国的红层广泛分布于南方和西北地区，主要形成于中生代，是一种陆相碎屑岩沉积。大略说来，这些地方原来都是湖泊盆地，在漫长的年代里接受周边山地流失的砾石泥沙，形成了厚达千米的碎屑沉积，因为三价铁的成分相对富集，所以岩层氧化为红色。在新生代的造山运动中，红层或者被覆盖，或者被抬升。抬升的红层遭遇风吹雨淋，流水侵蚀，岩性软弱的部分被夷平，坚硬的部分留在原地，最后变得形销骨立，楚楚动人，它们就是丹霞地貌。

红层发育出多种地貌，包括红层高原、红层丘陵、红层山地和红层准平原，在在皆是，并不稀罕。只有少数红层山地发育出奇峰、深峡、断崖、岩穴、仙人桥等景观，具有高度的观赏价值，才被深具美学情怀的中山大学地理学家们称为丹霞地貌。

全世界都有丹霞地貌，但以中国的丹霞地貌发育最典型、最完美。事实上，丹霞地貌是中国学者——主要是中山大学几代地理学家——命名和研究，耗费近百年时间打造出来的一个地学概念。早在1928年，冯景兰先生调查广东丹霞山红层之后，命名为“丹霞层”；1938年，陈国达先生对广东和江西红层展开研究，正式提出“丹霞地形”概念。1978年，曾昭璇先生发表《中国东南部红层地貌》，提出了“丹霞地貌的发育模式”。1982年，黄进先生总结丹霞地貌的三大特征“顶平、身陡、麓缓”，被广泛引用。2010年，作为专家组组长，彭华先生推动“中国丹霞”系列申报世遗成功。丹霞地貌这一概念终于走向世界。

最近20年，是丹霞地貌大发现的时代。这里不妨说一件小事。1997年我在泰宁金湖管委会工作，才知道中国有个丹霞地貌旅游开发研究会，出版了两本丹霞地貌会议论文集。我对黄进先生的《中国丹霞地貌研究汇报》最感兴趣，其中说：“到1992年12月8日为止，已发现中国的丹霞地貌292处。”文章还列出了各地已知丹霞地貌的面积，180平方公里的丹霞山位居第一；泰宁则列出金湖、朱口、猫儿山3处，面积空缺。写文章时黄进先生还没到过泰宁，他是听人转告的。

我查找各种资料，写了一篇《泰宁丹霞地貌资源与旅游》的文章，认为泰宁至少有188平方公里的赤石群符合黄进先生的丹霞地貌定义。我自以为是个大发现，打电话邀请他来考察，告诉他泰宁丹霞地貌的面积比他估计的更大，超过了丹霞山，很可能是全国最大。

“先不要下结论。”他正在外地考察，电话里的声音不大清晰，但我听清了他的话，几乎不敢相信，“最近又发现了不少丹霞地貌，像贵州、甘肃等地，丹霞地貌的面积都达到了数百平方公里，有的可能有上千平方公里。原来的资料过时了。”

所有的数据都是暂时性的，丹霞地貌的研究才刚刚开始。从中山大学退休之后，作为丹霞地貌研究会会长，黄进先生把时间都花费在实地考察上，每年行程数万里，被誉为“当代徐霞客”。2009年5月，他提出了一份亲自走访过的全国799处丹霞地貌名单，可见17年来，他又发现了500多处丹霞地貌。 随着他的行程，国内的丹霞地貌面积排名重新洗牌。迄今为止，赤水市以1341平方公里夺得县市之冠；泰宁县丹霞地貌面积252平方公里，为中国东南诸省之冠。

泰宁的洞穴群与峡谷群

根据欧阳杰、黄进的分析，中国799处丹霞地貌，集中分布在青藏高原东北部-东南部-四川盆地西南部、武夷山-南岭、太行山-巫山-雪峰山3个地带。各地的丹霞地貌差异很大，西北干旱区的张掖丹霞，缺乏植被和变化，但辽阔壮丽，震撼人心；西南地区的丹霞地貌往往与激流瀑布相伴；位于亚热带湿润地区的东南丹霞地貌，则发育出峰林、赤壁、巷谷、洞穴、穿岩等类型丰富的奇特景观。

武夷山脉周边是丹霞地貌密集区，汇聚了泰宁以及江郎山、龙虎山、龟峰、武夷山、冠豸山、桃源洞、丹霞山等著名丹霞风景，由于构造、年龄、岩性等差异，它们千姿百态，面貌各异。泰宁丹霞的特点是发育出了庞大的洞穴群和峡谷群。

20世纪80年代末，周末我常约朋友出游，寻访清代和民国版《泰宁县志》记载的奇峰险寨，山水佳胜。古人称杉阳（泰宁）百岩，大型岩穴极多，较小的壁龛式、蜂窝式洞穴更是难以计数。名岩如甘露寺、宝盖岩、栖真岩、李家岩、丹霞岩、狮子岩、仙枰岩、醴泉岩、状元岩、芝岩、莲岩、约岩等，多被人们充分利用，包括道家修真、佛教参禅、学子苦读、乡民避乱、捡金藏骨等，发展出独特的岩穴文化。我访问过圣丰岩，一面石崖下容纳了一个小村庄，杉木板房，但没有屋瓦。

泰宁峡谷之多，之险，也是其他地区难以比拟的。旧志记载了不少上清溪的诗文，近现代已被人遗忘，因为无路可通。1988年10月底的一个清晨，我和友人从长兴溪口下水，溯流而上，遇到深水峡谷就游泳。我只能游一二十米，险象环生，天黑还没有找到岚坑村。傍晚下起了细雨，我们在山崖下过夜，烧起一堆篝火，又冷又饿。第二天不敢下水，往陆地逃窜，结果迷失在上清溪西岸纵横交错的峡谷里。或许，你只有迷失，才会领略到泰宁峡谷群的神秘、惊险和伟岸。不止是一线天，巷谷，还有很多比人体更纤细的石隙，像狭窄的刀背，形成复杂的峡谷迷宫。中午时分，失去准头的小路才奇迹般把我们带回起点。如今，上清溪已有竹筏漂流，可以轻松领略深峡曲流之美。

后来查明，泰宁丹霞峡谷群共有70多条线谷、130余条巷谷和220多条峡谷。无论峡谷数量、峡谷的密度（最大可达23条/平方公里）、窄度及深切曲流的曲度，都世所罕见。

地理学家认为，泰宁红层形成年代在早晚白垩世之交，约9800万年前，因地势抬升较慢，丹霞地貌演化到青年期，特点是负地貌特别发育，岩穴丰富，峡谷幽深。比泰宁年迈一两百万年的武夷山丹霞地貌，接近老年期，正地貌发育得最好，山峰险绝，丹崖壮丽。

像人类一样，自然景观有自己的生命周期。精心策划的“中国丹霞”世界自然遗产6处提名地，就将各地丹霞地貌，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演化序列，包括青年早期（高原峡谷型景观，贵州赤水）、青年晚期（雏形峰丛峡谷型景观，福建泰宁）、壮年早期（密集峰丛型景观，湖南崀山）、壮年晚期（簇群式峰丛峰林型景观，广东丹霞山）、老年早期（疏散峰林宽谷型景观，江西龙虎山）和老年晚期（孤峰型景观，浙江江郎山）。

青春年华的泰宁丹霞地貌，发育出深邃的裂缝、险峻的悬崖、密集的峰丛、奇异的岩穴，在森林、湖泊、溪流、云雾和光阴的流逝中如花绽放，少妇一样娇羞明艳。它的少女时代，一如贵州赤水那样青涩；当徐娘半老，则是另一处丹霞山；而最后，终逃不过江郎山的命运，落日照孤峰，往事如烟。

泰宁丹霞的特点是发育出庞大的洞穴群和峡谷群。图为九龙潭的深峡。

家住世界地质公园

中国人很早就开始了对丹霞地貌的审美。南北朝时期，江淹被贬到福建浦城县做官，称赞南浦溪两岸的九石渡风光：“爰有碧水丹山，珍木灵草，皆淹生平所至爱，不觉行路之远也。”这可能是最早用“丹山碧水”形容丹霞地貌的文字。明末，广东丹霞山因“诸峰色如渥丹，灿若明霞”而得名，后来“丹霞”就成为这种特殊红层地貌的名称。

在中国文化里，红色有吉祥、神圣、高贵、热情等含义，所以丹霞地貌是与人文和宗教结合得最好的一种地貌。奇怪的是，当武夷山、龙虎山因自然和人文景观享誉海内时，百余公里之外的泰宁山水，却从没有引起外界的关注。我想，这首先是正地貌与负地貌的区别吧：山峰骄傲、张扬；峡谷谦逊、内敛。

唐以前无考，最早称赞泰宁山水的名人是宋代名相李纲。1130年，李纲来泰宁丹霞岩拜访宗本禅师，住了一段时间，他在《丹霞禅院记》中称赞：“邵武军泰宁县山水之胜，冠于诸邑。”他的赞美如空谷足音。明末大旅行家徐霞客数次入闽，都与泰宁山水失之交臂。他同时代的厦门文人池显方，1637年来访泰宁，评论说：“杉阳山水甲闽西，堪鼎九曲（武夷山九曲溪）与支提（宁德霍童支提山）。”游完上清溪后，他特别感叹：“兹奇果逾九曲，以僻处无知者。”的确，僻处一隅的泰宁，像是被历史雪藏起来，知音寥寥。

1980年，金溪筑坝发电，水渐渐漫起来，谁也没想到，金湖水面上同时浮起了一个大型风景区。密封了无数世代的奇峰异石临湖自照，风情万种，她们的灿烂的容颜问世了。1987年金湖被列为省级风景名胜区，1994年升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；2005年泰宁申报世界地质公园成功，2010年联合其他景区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功。短短20多年里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县，华丽变身，成为驰名中外的风景区。

泰宁变成了福建最美丽的县城。青山环绕，湖水直抵城心；公园、绿地、雕塑、廊桥、牌楼、状元街、尚书第、九举巷，古今合璧；建筑是白墙灰瓦，一色的徽派风格。

我回到老家长兴村，红石山依然，但人们对它充满敬意。村民知道，这叫丹霞地貌，是经过联合国认证的自然遗产，能够带来财富。像我一样，他们也因为自己住在世界地质公园而自豪。